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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,神乐
来到北区监狱之后,抬头仰望天空成为我一个极其日常的动作。天上有时候有一些云彩,也有时候有鸟飞过,更多的时候、天上什么都没有,只是蓝着。我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一样,渴望能够自由,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出去之后又能做什么。
十五年后的神乐龙平,人生在40多岁的时候重新开始。我尝试了很久的时间,给自己勇气去假设,可每当有一个新想法出现,就会很快被自己驳倒。
其实“我”只是一个被培养出的研究者,这一点我早应该接受了。可是当榎本径说我连SARI都失去了的时候,我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。
今天的波多野医生看上去有些累,可是他反而问我,“今天看起来气色不太好,发生什么事了吗?”
我想即使我说没有,大概他也会猜出是因为我那新来的室友。于是我说,“什么也没有。”
监狱生活静如死水,而榎本径就像一块砸进来的一块巨石。
他笑了笑,“看来已经跟新室友发生故事了。”
“他一点都不像个新人。”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客观而不带有任何抱怨,“在一个新的环境里还能如此自信。我在SARI见过各种人、各种天才、各种DNA,他是一个崭新的样本。”
波多野医生收起笑容,他说,“神乐,你是第一次见到他。”这句话本应该是个陈述句,却被他说得好像问句一样。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。“人总是要互相适应的,需要一个过程。”波多野医生已经迅速拿出了我的病历,“那么我们开始吧。”
我看见他右手的食指上缠了一个创可贴,“怎么弄的?”
“转院的病人,精神状态不太稳定,被抓破了。”他放下病历,有些欲言又止,“神乐,我昨天遇见很久没见的同学。大学时代的同学,本科毕业之后就没再见过了。”
我等着他往下说。
“他比我优秀很多,一直都是。但是他选择了信州的地方医院。而我留在了东京。”波多野停了一下,“昨天看见他,才知道他结婚了,而且马上要有孩子了——我一直以为他那么优秀,却去了信州,所以留在东京的我是幸运的——甚至自己不顺利的时候想想他,就会觉得是种安慰。可是昨天才发现,其实他很幸福很幸福。”
波多野的脸上没有自嘲,没有失落,只有平静的羡慕。我从他手里拿过那个病历本,“你这种蹲在北区监狱的人,还好意思看不起信州的地方医院吗。”
“也对。”他抓抓后脑勺的头发,“那我们开始吧。”
晚上我履行了自己承诺,很认真地打扫房间。榎本径的旅行套装已经用完了,很显然也没有人会给他寄的样子。我告诉他周六的时候食堂会摆出一些日用品卖,可以等明天吃饭的时候买。
“哦。”他答应了一声,“那今天……”
“嗯?”
“没事。”
“今天你可以用我的。”
“谢谢。”
我觉得我急需找那些有室友的人谈一谈,你们跟室友都是如何相处的?一天24小时——鉴于在北区监狱这个地方,就真的是整整24小时。即使走出这个狭小的空间,比如去食堂吃饭,明明是室友却不坐在一起吃饭的话,反而会更奇怪吧?何况榎本径目前只认识我一个人。
虽然我原本也没有什么人可以一起吃饭。
榎本径来了之后我原本一些打发时间的东西都搁置了。以前我会看看书、做做数学题。
“那个,”我觉得我应该给他指引一下,这样我们就不会再彼此打扰。“周六的时候可以去图书室借书,如果你想去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。”
“好。”他不假思索地回答,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兴奋。
“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?”我以为可以扩展一下话题,但他没有回答我,他问,“图书室书很多吗?”
“那倒也没有……”
“那就随便看看吧。”
“……”
图书室其实只是监狱楼顶层的一个比较宽敞的房间,在画室的隔壁。传说从前顶层是一些比较特殊的犯人的会客室,后来被改造成了普通的活动设施。甚至每年新年的时候都会在这里举办新年会。大家庆祝旧的一年已经过去,距离自由又近了一年。
“你会表演什么节目吗?”我拿起一本植物图鉴,随口问大野智。
本来没有期待什么惊喜,他却沉默了一下,然后说,“我会跳电影开场前的那个机器人。”
“哈?”
我马上捂住嘴,等周围的目光纷纷散去。我看见有监视的狱警向这边走过来,看到是模范囚徒的我和榎本径,就又走开了。我清了清嗓子,压低声音跟他确认,“盗摄是犯罪的那个?”
“嗯。”他点点头,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了。
“哦。”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,“你会跳几个版本?”
“你经常去看电影吗?”
“一般吧。不过你的确挺适合演机器人的……”
“那你喜欢植物吗?”
“噢,这本,”我犹豫着是不是要放回去,“Ryu最近在画这个,我想看一看。可是他好像还没画完,我怕拿走了他……”
我一下停住了——榎本径也完全了然地看着我——是的,就算我今天拿走了,明天早上Ryu也会在床头发现的。
我有种想哭的冲动。我和Ryu,恐怕是没有办法变成一个人的,这不仅仅是他能不能够顺利消失的问题。我从来都把他当成一个活生生的存在着的人,我给他留言、我给他棋局、我等他回应。
榎本径关上房门,打开灯,铃声正好响起。我最后还是没有拿那本画册,榎本径说,如果明天Ryu画完了,他就帮忙拿回来带给我。
“谢谢你。”
“不用谢。”
好像他自觉扮演起了我和Ryu的使者。
他把怀里抱着的书小心地放到柜子上,然后一本本摊开,好像在决定要先看哪一本。其中的一本特别厚,我认出那个绿油油的封皮,是《追忆似水年华》,因为我也在这里看过。虽然我只看完了这本第一部。
我坐在自己的床上,盘起腿,“有人说,一个人如果不坐牢的话,就不会有什么合适的机会看这本了。”
榎本径闻听此言,把那本厚厚的追忆举了一下,“你说的这个人是村上春树吗?”
又轻敌了。
他坐到小桌前,背靠着床,把那本绿皮书翻开,泰然自若地在我的眼皮底下自己看了起来。
“其实……”
“不许剧透。”
“好。”
睡梦中看见附属医院,当年Ryu住过的房间、走过的庭院、照顾过他的护士。我在跌跌撞撞的梦境中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、哪些是我自己的揣测和臆想。然后我看见榎本径站在住院部大草坪的尽头,他的脸却异常分明。
“神乐?你醒了。”
好像还是半夜,房间里没有开灯,高高的窗户里洒落下来月光。榎本径坐在我的床边看着我。确认我醒了并且神志清醒,他站起来去洗手间给我接了一杯自来水。走廊里有些骚动,我意识到有些不同寻常。
“出什么事了?”
“我怕告诉你你就睡不着了。”
我接过那杯水喝了一口,“你不告诉我更睡不着。”
他看着我的眼睛,好像在确认我是不是说了谎话。他把我手里的水杯拿开放到小桌上,“那天在食堂叫我的那个人……”
“络腮胡子?”
“他死了。”
什么?
这不是在梦里,也不是在电影里吧?
“神乐,你还是睡吧。”
我觉得害怕了,明明白天在图书室还听说他新年一过就可以出去了。他怎么会死,他怎么死的?对,“他怎么死的?”
“还不清楚。”榎本径低头给我抻了一下快要拖地的被子,背对着模糊的月光,看不清他的表情。“你先睡吧。等你睡着了我再睡。”他看我不说话,只好继续问我,“你刚才做梦了,梦见什么了?”
“……梦见、梦见Ryu的医院了。国立医科大学附属医院。”我失魂落魄地看着榎本径,“你确定现在不是在梦里吗?”
榎本径把手伸出来,“我可以帮忙掐你一下。”
我想笑又笑不出来,我知道我的表情在昏暗的夜色里一定很吓人。榎本径不再说话,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我知道他说的对,我应该躺下继续睡,不然就会打乱Ryu的节奏,可是我真的害怕了。
原本这里是最牢不可破的地方,却也没有任何可以逃跑和躲藏的地方。
“你躺下,我给你念书吧。”榎本径说着,从自己的柜子上拿来那本绿油油的大部头,“可以开始了吗?”
我有点没反应过来。
“躺下。”
我听懂了,点点头,躺下、盖好被子。榎本径背靠着我的床,把书放在小桌上,借着月光开始读了起来。
“第一部,在斯万家那边。赠迦斯东·卡尔梅特先生:谨致深深的、衷心的感激。马塞尔·普鲁斯特。第一卷,贡布雷。很长的一段时间,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……”
Ohno Satoshi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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