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次见到波多野医生,他都会对我说一句话。他说,Ryu,你能把你记得的事情说给我听吗?一开始我觉得这个问题和这个医生都很荒唐,谁也不是一夜之间长大的,记得那么多事情,怎么能每周都跟他说一遍呢。而我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,他就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,有时候会故意皱紧眉头,好像在思考什么很复杂的事情。
他以为他可以瞒得住我,其实我很早就看出来,他只是在打勾或者画叉。上一周说过的事情我还记得,又或者在这一周的时间里被我忘记了。偶尔有记起之前从没提到过的事情,他会很惊喜,但随后表情又会很凝重,翻开新的一页迅速地记录着。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开心还是失望。
“治疗的录音,”我指了指他白大衣口袋里的录音笔,“我可以听吗?”
“抱歉,”他看起来真的很抱歉,“暂时还不可以。”
波多野医生是个很温柔的人,虽然我不知道这么温柔的人,为什么要在北区监狱行医。
有一两次实在忍不住想要捉弄一下他,就编造些根本没发生过的事情说给他听。他会很认真的跟我确认,一遍,两遍,等我投降。
“你会把我说的这些事告诉神乐吗?”我这样问过他。他说不会,“因为这是你的记忆。”
“那你可以把神乐的记忆告诉我吗?”
他笑着抓抓头发,“也不可以。”
这很公平,我无话可说。但是后来我才知道,波多野医生根本没有问过神乐的记忆。因为那份我和神乐都看不到的治疗方案上写着,最终他们想要的人,是神乐。他们一再小心确认希望消除掉的,是我。
周日的下午两点,是波多野医生的治疗时间。
“Ryu,你能把你记得的事情说给我听吗?”他倒了杯橙汁给我,“就像上周那样。”
“……很小的时候开始学画画,父亲给我手工做了一个很小的调色盘……后来上学了,数学很好,但国语完全不行……初中毕业的时候去奈良休学旅行,跟大家走散了,自己在公园喂了一天鹿,把身上带的钱都花光了……”
我喝了一口橙汁,好像是跟上一周不同的牌子。
“……后来父亲去世了,因为我的缘故……然后我遇到了铃兰,在医院。还有别的孩子,也跟我一样得了病……然后我遇见了神乐。”
我停下来,波多野医生默契地配合着我沉默。我知道,有些事情我不说,他也要问,而他并不愿意这样。从他曾经惊喜过的表情里,我猜,他大概是希望我永远记得的。
“……后来铃兰死了,是水上教授杀死了她。后来水上教授也死了,”我看见自己的眼泪滴到灰白色的牛仔裤上,“是我杀死了她。”
其实我已经重复过了多少次了呢?
从被判入狱的第二个月,到今天第十二个月,每个月四次的话,也有四十次了吧。可是每次说到这里都会掉眼泪,而每次听到这里,波多野医生也总是很难过的样子。并不是为了配合气氛的那种装装样子,而是真的难过。我不知道,他有什么可难过的呢?他既不父亲,不认识铃兰,也不认识水上教授。甚至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治疗开始之前,他连我也不认识。
可能善良的人,就是会为他人的不幸而难过的吧。但我的不幸并不是因为我生而不幸,而是因为我犯了错。
“我知道这么说可能……可能不正确,也可能有些狡猾,我知道Ryu太善良、不愿意从这方面来想——但是,你有没有想过,父亲的死不是你的错,至少不全是。可能仿制了他的作品的人也有错,可能父亲自己做出的选择并不正确……”
波多野医生就是这么善良的人,他费尽心机制造一些不善良的借口,想为愚蠢又无知的我开脱。
“波多野医生,”我不想再让他为难,“父亲已经走了。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。水上教授也已经不在了,我不后悔,但我犯了罪,我愿意赎罪。但是我现在,只是觉得,很对不起神乐。”
我对不起神乐。
我能够想象到自己给神乐带来的一切。可能会有突如其来的回忆流窜进他的大脑,可能会时刻担心会切换成我的意识,可能要在提笔给我写留言条的时候思考很久无法下笔——他有太优秀的头脑,却那么不善于表达感情。然后终于,因为我的一时冲动,他跟我一起被禁锢在了这个安静而漫长的监狱里。
“神乐一定很讨厌我吧。”
波多野医生有些尴尬地笑了笑,“怎么会。”
“我知道,你一定觉得我病的不轻。”我也配合他笑,“而且治了一年都没有长进。明明就是同一个人,还非要说什么‘他’,居然还会讨厌什么的……”
“不是不是!”波多野医生着急了,“我不是这个意思!我知道你们不是同一个人!……完全不同的两个人!你要相信我!……”
无聊的监狱生活里,偶尔捉弄一下波多野医生还是蛮开心的。
而另一个会定期跟我见面的人,是浅间警官。
我跟他并不熟,跟他熟的是神乐。从他把神乐给我的那封长信交给我,到审判,到入狱后的生活规律起来,这期间浅间警官一直在我左右。或者说在我们左右。他是个寡言的人,可能跟我在一起的时间里更为寡言。
如果不是我在第二次见面就把一支刚开过火的枪交给他,那么我们之间的气氛大概也不会这么尴尬。
“最近还好吗?”
他说的“最近”是指这一个月。他每个月会来看一次我。可能会看更多次的神乐,但我没有问过。
我说还好。图书室新到了几本画册,我没事的时候就在画室临摹。然后波多野医生也很好,食堂伙食也很好,好像有一点胖了。
北区监狱关押的犯人比较特殊。神乐给我写过一张纸条,他说这里的犯人多是经济或者诈骗犯,没有暴力犯罪的人,大家都很规矩,很聪明,希望能早点走出去。神乐告诉我在这里,没有人会找麻烦,不用害怕。
我知道,这都是浅间警官给予的照顾。
虽然我们并没有办法早点出去。甚至十五年之后,我可能已经不在了。而我说“没事的时候”其实是一种太过奢侈的说法,因为我知道,我的时间在不断减少。从每周的两天,到现在每周日、只有一天的时间。
在一切发生之前,我曾经给神乐写过留言,我请求他多给我一些时间。我知道,当时肯定让他困扰了吧。因为他也没有办法控制。可是现在,我不会再奢求更多的时间了。因为如果我彻底消失,那么犯了罪的人就不复存在,神乐就可以出去了吧。
当我把这个想法满怀希望地告诉浅间警官、向他求证,浅间警官表情里有少有的动摇。他说,你不需要这么想。
我知道,我的说法多多少少是对的。至少,这是唯一能够让神乐早日离开这里的办法。而浅间警官也想到了。
“神乐说,你的记忆时常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,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了。可他也不是你,他不知道自己在变成谁。”
那么这的确是一个可行的办法,至少,是目前唯一的办法,那么我要试一试。“浅间警官,我可以请求治疗吗?”
“治疗?”
“像曾经我和神乐接受的治疗那样,”我故意隐去了水上教授的名字,“我们可以继续接受治疗。让犯了罪的我消失,让无罪的神乐释放。”
这是我和浅间警官达成的默契。虽然神乐一定会怪我自作聪明。
“那注意控制一下,不要太胖了。”浅间警官说,“昨天我跟波多野医生见了一面,他说你的情况很稳定,但是神乐的状态不太好。”
“他怎么了?”我有点介意,因为神乐这一周没有写纸条给我。
浅间警官摸了摸上衣口袋里的烟,没有拿出来,“入狱一年了,他没有在工作,也跟人没什么交流,精神状态不好是正常的吧。”
神乐自由的时间里会在图书室看书,当然不自由的时间里就在房间里看。我知道他的无聊,高智商的人无聊起来很可怕。上个月他留了一个中国象棋的残局给我,而我还没有想出走法。
难道这就是他这周没给我写纸条的原因吗?嫌我太笨了吧……
“波多野医生说如果可以,可能给神乐安排一个室友比较好。”
“室友?”我很意外,“给神乐?”怎么可能,神乐一直都有室友,那就是我啊。
浅间警官好像察觉到我的不快,“没关系,你如果不想看见陌生面孔,周末呆在画室不回房间也可以。”
虽然很谢谢这样一个优待,但我还是有些不甘心。说起来好笑,我和神乐对于彼此的经历和记忆互不熟知,而当我们被囚禁在同一个地方、要面对同一个室友的时候,我却想要逃开了。
“呐,浅间警官,新来的室友是什么样的人啊?”我试图表现得很诚恳,“我能看一看他的照片再决定周末去哪过吗?”
浅间警官难得的笑了,他真的从手边的牛皮纸信封里拿出一张照片。一张标准的嫌疑人格式的照片,下面写着名字,“榎本径”。
这张脸一定在哪里见过。我不自觉地眯起眼睛,想要搜寻记忆里的丝毫线索。说不定在波多野医生那些被打了叉的记录里,就出现过这个人的身影。
“觉得眼熟?”
“嗯,”我有点痛苦地放弃了,“想不起来了——这是好事,对吗?”
“可能吧。”他收回那张照片,“他跟一个经常上电视演员挺像,所以觉得眼熟吧……”
“哦。”我释然了,“那我应该的确见过他。因为我很久很久没看过电视了。”
浅间好像有些在意,但并没有追问下去。他说,“那你决定周末在哪过了吗?”
“我还是去画室吧。”我微笑着结束我们的这次见面,“我想把现在这幅画完。”
Ohno Satoshi
长短句分类下为同人虚构内容,与真实的人物、团体及原著无关
本博客禁止外链及转载
Powered by "Samurai Factory"